何留意的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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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何留意此人,我們所知甚少,一如我們對任何一片海域的真正了解,總是停留在其變幻莫測的表面。歷史,尤其是個人史,無非是一些倖存的、支離破碎的島嶼,四周是沉默的、無法測度的遺忘之洋。有人,或許是某個已經湮沒在瓜哇或蘇門答臘的無名傳教士,曾斷言:人生像是一望無際的海洋,每一個人都是孤島,漂泊、隔絕,卻又彼此在深不可測的洋流中相互聯繫——只是他們並不自知。在《人類神學之謬誤》這本被梵蒂岡列為禁書的冊子裡,我曾讀到過類似的論斷。

何留意拒絕了這種狹隘的疆域觀念。他立志要成為那整個汪洋本身,包容一切島嶼、暗礁、魚群與沉船,以及那些島嶼上短暫的、喧囂的文明。他的計劃近乎一種瀆神的狂妄,一種形而上學的篡奪。

這門成為大海的哲學,其濫觴可追溯至他二十歲那年。在一個潮濕的、仿佛剛從海底打撈上來的午後,他讀到一部被西方世界誤解為東方神秘主義箴言的古書——《道德經》。其中一句,如同投入他心湖的石子,激起了無窮的盡的漣漪:「上善若水,水善利萬物而不爭。」這兩個字——「不爭」——成為了他一生的羅盤,指針永遠指向退讓與包容的方位。

為了踐行這幾乎不可能的教條,他開始系統性地清空自我。在朋友們為究竟是該多研究些「問題」,還是該擁抱一個根本性的「主義」爭得面紅耳赤時,他保持着深海般的沉默,他能聽到他們論點之下脆弱的基石,以及欲望那如同海怪般攪動的觸手。他退出了所有世事的角逐,將功名利祿視為海岸上瑣碎的貝殼,潮來時被短暫沖刷,潮去時便曝於烈日,終將化為齏粉。他辭去了在海關那份頗有前途的文書工作,因為他發現,審視貨船的清單與盤查水手的名冊,是在強化一種「邊界」的幻覺,而他,決心要廢除一切邊界。

甚至,當一段後人稱之為「愛情」的激流湧入他的生命時,他也以退讓為懷。那個女子,我們不知其名,在何留意的回憶錄(一部從未被書寫,僅存在於潮汐漲落間的著作)里,她被記為「來自上游的芬芳」。她的話語如山澗清泉,她的觸摸如春日暖流。然而,何留意察覺到,愛情的本質是一種最激烈的「爭」,是靈魂對另一靈魂的占有,是兩座孤島試圖合併成一塊大陸的徒勞嘗試。於是,他選擇成為河口。他沒有挽留,也沒有追逐,只是以無垠的寬廣與略帶鹹味的沉默,接納了這條河流的匯入,也接納了她最終流向更遠方的、不可知的命運。她離去後,他並未感到失落,只是覺得自己的「海域」中,多了一股溫暖而又苦澀的洋流。

他選擇的居所本身就是一則寓言。那是一座位於南海海岸的舊屋,牆壁上凝結着鹽與時間的結晶。屋中陳設簡陋得如同一個禁欲主義者的祈禱室。一張被海風侵蝕得如同鯨骨的木桌,以及一隻破望遠鏡。望遠鏡的鏡片上有一層厚得無法拭去的鹽霧。外人以為這望遠鏡已然報廢,但他們錯了。何留意從不用它眺望遠方的船隻或島嶼,那屬於「疆域」的範疇。他用它凝視近在咫尺的海浪。

透過那層鹽霧,時空發生了奇異的折射。他看到的不是此刻的海,而是所有時間裡的海。一朵浪花破碎的瞬間,他看到了其中包裹着的、一千年前某個被充軍的宋代詩人的嘆息;海面上粼粼的波光,是前往新大陸的水手們的祈禱與貪婪的倒影;風暴的怒吼中,他聽到了鄭和寶船艦隊的船錨沉入海底時,那撕裂歷史的巨響。這望遠鏡並非觀察之工具,而是冥想之媒介,那層鹽霧不是障礙,而是濾鏡,濾去了短暫的現實,使永恆的本質得以顯現。

他的書房裡沒有書,或者說,只有一本——那便是南海本身。他放棄了文字,因為文字是固化的、有限的符號,是風乾的魚,早已失去了海洋的生命。他日復一日「閱讀」那片活着的、無限的文本。潮汐是它的呼吸,是它章節的起落;洋流是它龐大的句法,聯結着不同的時空與敘事;風暴是它激昂的感嘆,而無風的靜謐則是它意義最為幽深的留白。

漸漸地,一種恐怖而又莊嚴的變化在他身上發生。他自己的記憶開始與大海的記憶混淆。他會為一個在亞丁灣被海盜殺害的腓尼基水手感到悲傷,會為一條在馬里亞納海溝深處死去的抹香鯨感到孤獨。他的身份,那個名為「何留意」的脆弱容器,開始出現裂痕。海水,那承載着地球全部歷史與遺忘的液體,正從裂縫中湧入,淹沒他個人的、微不足道的存在。一些晦澀的、記錄在羊皮紙上的諾斯替派文獻曾提及一種「液體神化」的儀式,修煉者通過沉思將自我消融於原始之水中。何留意的實踐,無疑是這種古老異端思想在東方的孤獨迴響。

我所能查到的、關於何留意的最後一份記錄,來自一位遠房的、經商致富的表兄。這位表兄在某個初秋前來探望他,試圖以世俗的成功勸說他回歸「正常」的生活。他發現何留意坐在海邊的礁石上,目光空洞,對他的呼喚置若罔聞。表兄談起童年往事,談起他們曾一起偷看鄰村社戲的夏夜。何留意沉默良久,忽然用一種不屬於他自己的、古老的聲調回答:「那晚的月光,含鹽量比今晚要低一些。西南方二十三海里處,有一群烏賊正在產卵。」

表兄驚恐地離去,向所有人宣告何留意已經瘋了。

不久後,何留意消失了。村民們說,他只是在一個平凡的清晨,赤着腳,一步步走進了大海,再也沒有回來。沒有遺體,沒有遺書。他就這樣成為了一個地方傳說,一個關於瘋子的故事。

然而,我相信事情的真相遠不止於此。我,作為一個偏愛神話、地圖與古老異端的蹩腳考據者,曾在一本偽托的《山海經補遺》中,找到過一幅奇異的地圖。那張圖畫的並非我們所熟知的南海,圖上標註着:「何留意之海」。那裡的洋流並非由信風或地轉偏向力驅動,而是由記憶、情感與哲思所引導。悲傷的記憶形成寒流,喜悅的往事化為暖流,而那些關於存在與虛無的沉思,則構成了深不可測的海溝。

或許,何留意成功了。他沒有死去,也沒有瘋癲。他完成了那樁形而上學的偉業,將一個有限的自我,置換成了一個無限的、流動的宇宙。如今,航行於那片海域的水手們,有時會在羅盤失靈的迷霧中,聽到風中傳來並非出自任何人之口的低語,或是在某個浪峰之巔,看到一張由億萬水珠構成的、一閃而逝的悲憫面容。他們不知道,他們正航行在一個人的意識里。他們所謂的「海」,不過是旁人對何留意廣闊而又孤獨的靈魂的稱呼。